“诗歌灵魂论”,简称“诗魂论”或“诗魂说”,是梵语诗学中重要的诗学命题之一,有着区别于其他各国诗学命题的特殊价值。在梵语中存在多个表示“诗”的词语,包括kāvya, kavitā, padya, kāvyaprabandha, kāvyabandha等等,与古希腊类似,古印度时期的“诗”的概念大致等同于文学。在不同诗学家眼中,“诗的灵魂”指涉不同的对象,下文将详细探究每一时期诗魂论的演变与进化。
纵观梵语诗学的历史长河,第一位提出“诗魂论”的学者是伐摩那(Vāmana),他说:“风格是诗的灵魂。所谓风格是指诗的灵魂。风格之于诗,恰如灵魂之于身体。什么是风格?风格是指特殊方式的词语组合。”具体来说,就是把诗比作人的身体,把风格比作其灵魂,诗歌的灵魂其实就是诗歌的本质,这是一种十分特别的修辞方法,背后传递出了伐摩那将概念“人物化”的思维逻辑。此外,伐摩那还进一步完善了檀丁(Dantin)自7世纪下半叶以来搭建起的风格论体系,也将“风格”进行了定义:“风格是词的特殊组合。这种特殊性是诗德的灵魂。”概括地讲,诗的灵魂是风格,风格的灵魂是诗德。如果说檀丁是风格论的奠基人,那么伐摩那则大大推动了风格论的发展,使其成为梵语诗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一座理论高峰。对此,黄宝生评价:“从总体上看,伐摩那所谓的风格主要是指诗的语言风格。而将诗的语言风格视为‘诗的灵魂’,显然难以成立……他对文学审美因素的认识,依然像庄严论派一样,停留在语言形式层次。尽管如此,伐摩那首次提出‘诗的灵魂’这一概念,却能启迪后来的梵语诗学家探索语言艺术中更深层次的审美因素。”自此以后,越来越多的学者加入了诗魂论的研究队伍,相继提出了许多富有创见的论点,使得印度古典诗学的命题更加完备与丰富。
另一位对“诗魂论”做出巨大贡献的梵语诗学家是韵论派的代表人物欢增(Anandavardhana)。“韵”是印度古典诗学的重要范畴,同“味”与“庄严”一起构建出了梵语诗学的核心理念。欢增在《韵光》中对“韵”加以定义:“若诗中的词义或词音将自己的意义作为附属而暗示那种暗含义,智者称这一类诗为韵。”不同于传统的梵语语言学研究思路,欢增找到了除表示义(abhidha)和转示义(laksana)以外的第三种功能义,即暗示义(vyanjana),认为只有具有暗示义的词才可以呈现出不同于其他表达形式的魅力,才有资格达到“韵”的境界。真正的大诗人的语言中就存在这样的暗示义,“韵”是使优秀的文学作品获得成功的关键。欢增的突出贡献不仅在于将梵语戏剧学中的“味论”纳人韵论体系,也在于将“诗魂论”与“味论”绝妙地联系在一起:“智者们通晓诗的真谛,认为诗的灵魂是韵。这种说法辗转相传,广为人知”,由此可以看到,他把“韵”视作诗的灵魂,进而指出“知诗者所称赞的意义被确定为诗的灵魂。相传它有两类,名为字面义和领会义”。这里的领会义就是前文提到的暗示义。欢增又将领会义分为本事韵、庄严韵和味韵三类,可见诗的灵魂再一次演化,成为表示情味体验的领会义。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诗的灵魂与审美情味产生了关联,诗学家着力从文学作品内部视角出发来审视作品的灵魂。这一创举突破了此前伐摩那仅于作品外部观望的局限,反映出梵语诗学家开始进行文学内部批评的研究转向。欢增的诗魂论启发了其后的诗学家维迪亚达罗、维底亚那特等人,他们继承了“诗的灵魂是韵”这一观点并在此基础上加以衍生,促进了“诗魂论”与“韵论”的共同发展。
恭多迦(Kuntaka)的《曲语生命论》也间接地呼应了“诗魂论”,虽然并未直接点明,但从书名即可看出,他认为诗的灵魂应该是曲语。曲语的梵语是vakrokti,由表示“弯曲”和“曲折”的vakra和表示“语言”的ukti组合而成,是指一种使诗歌语言产生了曲折效果的表达方式。恭多迦力图突破“庄严论”的局限,将原先的“庄严”扩展到覆盖面更广的“曲语”,用“曲语”来解释其他所有的诗学要素,一切庄严都不过是曲语的不同表现形式,具体可分为音素曲折、词干曲折、词缀曲折、句子曲折、章节曲折和作品曲折。曲语就是诗的生命。谈及风格时,他说:“绚丽风格以曲语的奇妙性为生命,其中展现夸张的表达方式。”谈及“合适性”时,他说:“词的合适也就是曲折性,分成多种。以清晰的方式突出事物的本性,这是曲折性的至高奥秘。因为句子以合适的表达为生命,其中任何一处出现不合适,都无法令知音喜悦。”而安主(Ksemendra)则将“合适性”提升到“诗的生命”的高度,从侧面论述了“诗魂说”,与恭多迦的立场有相似之处。恭多迦强调曲语是文学作品魅力的源泉,而诗人这一创作主体则是曲语成功与否的关键,体现出其对创作主体重要性的独到认知。这也是恭多迦对梵语诗学的重要贡献之一,可是后世学者没有对曲语论给予足够的关注。韵论和味论始终都是梵语诗学的主流与热点。
不过,上述的“曲语论”与“合适论”都还没有触及到“诗魂论”最本质的内核。前者主要停留在对于文学作品外部形式的讨论,后者则将重心放在词、句、诗德、庄严、味、词格、词性、词缀、词数、文义、句义、时态等文学因素合适与否上,实际上仍是诗歌因素的关系论,不足以推动诗魂论自身取得更大的进展。在此进程中,还出现了崇尚魅力论的诗学家维希吠希婆罗·格维旃陀罗(Visvesvara Kavicandra),其代表作《魅力月光》里描绘了七种不同的魅力,它们配合起来便可以为文学作品提供审美效应,其中便包含了味,他认为味是诗的灵魂和生命活力,“只有诗中语言充满情味方可诱人”。可惜的是,这本著作对后世影响不大,在他们之后,亦即14世纪,出现了影响更加深远的梵语诗学家毗首那特(Visvanatha),他以味论为核心写就的诗学论著《文镜》在诗魂论的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把梵语诗学中何为“诗的灵魂”的议题正式引向文论的范畴。
想要更全面地理解毗首那特的《文镜》,就必须对新护(Abhinavagupta)的味论观有一定了解,因为毗首那特是在新护的基础上构筑起自己的理论殿堂的,后者的观点主要记录在《舞论注》中。婆罗多(Bharata)在《舞论》中探讨了情(bhāva)与味(rasa)的关系,认为情产生味,而味不会产生情,无情则无味,无味则无法表达诗意,并第一次对“味”进行定义:“情由(vibhāva)、情态(anubhāva)和不定情(vyabhicāribhāva)的结合产生味。”若按照婆罗多的阐述来理解,情由是审美认知能力或心理活动得以顺利进行的前提;情态是剧中人物情感的外在表现,如语言、肢体动作、表演技巧等;不定情与常情(sthāyibhāva)相对,前者是指瞬息万变的情绪,后者是指八种人类的基本情感,如笑、悲、怒等。新护将婆罗多的定义称为“味经”,通过解读与反思婆罗多的“味经”及其衍生论点来引出自己对于味论的态度,其味论注重艺术与情感之间的关系,认为情实质上是艺术的灵魂,而味是艺术作品的意义,一个优秀的读者在阅读中可以形成超越文字本身的艺术感知,这种情感可以普遍化,味正是在这种感知的一致性中孕育而成的。他进一步指出,情由、情态和不定情是超俗的,三者结合产生品尝,这里的品尝具体指品尝读者心中有关常情的潜意识,常情的普遍化也需依靠它们才能发生。新护代表了印度古典诗学味论的巅峰成就,正是在新护之后,味才得以成为梵语诗学家普遍采纳的美学概念与艺术批评原则。如《火神往世书》中提道:“即使是以语言技巧为主,味仍是诗的生命”,摩西摩跋吒(Mahimabhatta)在《诗辨》中也说:“味等形式与诗的灵魂相联系,没有人对此持有异议。”
在《文镜》第一章中,毗首那特一一列举了伐摩那、欢增、恭多迦等人的诗魂论观点并加以辩驳,可以视作对诗魂论此前发展历程的总结,之后提出了自己的理解:“什么是诗的特征呢?诗是以味为灵魂的句子。我们将会讲述味的特征。味是灵魂,是精华,赋予诗以生命,缺少了它,也就被认为没有特性。”其中“诗是以味为灵魂的句子”一句被用来简括文学的本质,这一观点的提出无疑是对传统诗魂论的一次革新,而且从文学内部来思索文学的特性,摒弃了前人信奉的“诗是音和义的结合”的初步形式思考,将视线投向作品本身而非接受者,更是对文学作品本质问题的一次全新探索,彰显了客观味论拥护者的态度。毗首那特对味的界定是:“读者心中的爱等等常情凭借情由、情态和不定情得到显示,达到味性。”也就是说,产生普遍化的三者结合唤醒读者心中潜伏的常情,常情在这个过程中转化为味,味就是品尝本身。如张法(2019)所说:“这味,就有了印度哲学高度的存在意义,同时又具有境外之境、象外之象、言外之意的审美境界。”毗首那特的诗魂论启发了16世纪的虔诚味论家格维·格尔纳布罗(Kavi Karnapura),他的论著《庄严宝》中便有针对诗魂问题的探讨:“音和义是身体,韵是生命,味的确是灵魂。”不难看出毗首那特的影响痕迹。
综上,我们厘清了诗魂说在6个世纪中的演变进程,可以直观地了解不同时期梵语诗学家对诗魂说的各异诠释,从8世纪由伐摩那提出的“风格是诗的灵魂”,到9世纪欢增提出的“诗的灵魂是韵”,再经过维迪亚达罗、维底亚那特、恭多迦、安主、格维旃陀罗等人的补充和继承,最后落脚在毗首那特的“诗是以味为灵魂的句子”,这一历程不是简单地由外部向内部的转型,而是杂糅了深刻的诗学审美旨趣与历史文化变迁等复杂的因素。同时以印度古典味论的发展阶段为线索,可以串联起梵语诗学的一系列起伏轨迹,从《舞论》中的戏剧情味论,转变为庄严论和风格论的附庸,再到成为诗的灵魂,每一步都反映了文学发展的一般规律,即无论怎样万般变幻,语言修辞最终都是为剧作情感服务的。下面将进一步讨论诗魂说的生成动因,分析印度的宗教哲学背景及语言神圣观对诗学产生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