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要说明此体系的中西互鉴、汇通、合璧之处。
第一,体系的内容以中国文论为主,关键词汇来自中国文论的“龙头”《文心雕龙》:
(一)“情采”(来自《情采》篇)。中的“人禀七情”“感物吟志”(《明诗》篇)、“圣贤书辞”(《情采》篇)、“郁然有采”(《原道》篇)、“情词经纬”“为情造文”(《情采》篇)、“神思”(《神思》篇)。
(二)“情采·风格·文体”中的“风格”(《议对》篇)、“物色”(《物色》篇)、“时序”(《时序》篇)、“才气学习”(《体性》篇)。
(三)“剖情析采”(《原道》篇)、“文情难鉴”“知音难逢”“披文入情”“平理若衡,照辞如镜”“六观”“位休”“事义”“置辞”“宫商”“奇正”“通变”(《知音》篇)。
(四)“通变”(《通变》篇)中的“经典”(《正纬》篇)、“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时序》篇)。
(五)“文之为德也大矣”中的“光采玄圣,炳耀仁孝”(《原道》篇)、“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序志》篇)。
第二,来自《文心雕龙》的关键词,基本上可找到英文词语为之对应。上面列出的“纲领”,关键词都是中英对照的,如“情采[内容与形式(技巧)content and form]”,如“风格(style)”;其他不一一列举,大家回顾一下前面的“纲领”就清楚。中英对照,不表示中文和英文的语词,两者的意思都一样或两者对等,如“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学史literary history)”,这里只表示《文心雕龙》原文的“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涉及文学发展的观念,而可以使人理解到它的理念与literary history(文学史)相关。
有这样的对照是因为笔者认为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有相同或相近的人类核心理念和核心价值。
举例而言,中国文化有“仁义礼智信”五种美德——所谓“五常”的说法;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们,应该也会认同这“五常”,这里试加阐述。俄乌战争和巴以冲突持续很久了,在大破坏、大灾难之际,各国政要和民众都呼吁“停火”,都呼吁对战火中的平民予以“人道主义”救助;此即“仁”也,benevolent, compassionate, kind-hearted, humanitarian也。
有政府立法禁止妇女堕胎,这合理吗?合宜吗(“义者宜也”)?公义吗?认为此法是“恶法”者,都抗议之、谴责之;此“义”也,just,righteous,appropriate也。一国的君王“薨”了,成为全球大新闻;看官,从宣布噩耗到举行葬礼,其间有繁文缛节大大小小多少的礼仪;此“礼”也,ceremonial, ritual, courteous 也。
某国豪掷几百亿美金研发电子科技智能产品,某国制定法例保护知识产权,某国呼吁凭智慧解决外交难题;此“智”也,intelligent,intellectual,learned, wise也。[知识不足的翻译者,把Mencius(孟子)翻译成门修斯;把Chiang Kai-shek(蒋介石)翻译成常凯申;把赤脚大仙翻译成“red-footed immortal”]现代社会信用卡流行,人人讲“信用”,国与国交往重诚信(国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此“信”也,honest, faithful,credible,trustworthy,trustful也。仁义礼智信是个人行为的准则,也是国家行为的准则。
以文学为例。莎士比亚辞世后七年,文友姜森(Ben Jonson)写诗称颂故友(诗题是《莎士比亚戏剧集题词》),开宗明义竟然先谈嫉妒:
莎士比亚,不是想给你的名字招嫉妒,我这样竭力赞扬你的人和书。
我们读《文心雕龙·知音》,刘勰不是也谈嫉妒吗?刘勰历引班固、曹植等嫉妒同文的例子,结论说:“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魏文指曹丕,他在《典论·论文》说的“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其有效性已有一千多年,相信还会延续,此说在中国有效,在西方亦然。
人类有核心的理念,有核心的价值观,正如钱钟书说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当然也有因为语言不同或其他因素而“对应”不起来的。最佳例子之一应是《文心雕龙》的“风骨”一词。风骨如何与英文的一个文学批评概念对应?显然不会是“the wind and the bone”,因为我们查遍英文的文学理论批评辞典,都不见这样一个“the wind and the bone”或“wind and bone”或“wind-bone”的术语(term)。
除掉“风骨”的例外,对应的文论概念还有很多很多,譬如结构(structure)。《文心雕龙》“六观”的第一观是“位体”,位体的一个意义是主题,另一个意义是结构。古今中外的文学,无论什么体裁(文体、文类)的作品,都应该有主题;极端的现代主义、先锋派作品可能例外。主题就是《镕裁》篇“设情以位体”的“情”;《附会》篇“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的“一致”;《论说》篇“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的“一理”;在西方,就是theme或是 thesis。
至于结构,刘勰论文对此非常重视。《章句》篇云:“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指出作品要有秩序井然的组织(“体必鳞次”)。关于作品的开头与结尾很受重视,《附会》篇乃有“统首尾”“首尾周密”,《章句》篇乃有“首尾一体”之说。《附会》篇曰:“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
在西方,结构的重要,自亚里士多德至柯立基(Samuel Coleridge)至新批评学派至芝加哥学派(又称新亚里士多德学派),莫不强调。上面所引《文心雕龙》关于结构的言论,最能与西方(包括这里所举诸人)的“统一有机体”(organic unity)理论相应。刘勰还从反面说明“统一有机体”的重要,《镕裁》篇云:“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浮词”“芜秽”就是不能为作品主题服务的字句,非作品“有机”的部分。(请参考本文附录二对结构的进一步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