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琴人系列
《琴史》所叙人物系统的第三种由广义的职业性琴人构成。具体而言,它包括了终身从事古琴演奏的职业琴师、历朝专职乐官、制琴名家,以及为古琴艺术做出特殊贡献的人物,有帝王,也有士人。这是些让一部琴史自我挺立的骨干人物,正是这些人构成了古琴艺术的“内史”,即古琴的纯艺术史,其功能与其他人物系列迥异。
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
从专业的角度讲,一部古琴史,是从春秋时的职业琴师师旷开始的。朱长文谓“其于乐无所不通”。“至于鼓琴感同神明,万世之下言乐者必称师旷”。春秋时代的古琴艺术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由于缺乏出土器物,也无具体的作品流传于今,似不可考。然而,围绕着师旷所产生的神话仍能传达出一些重要信息。师旷鼓琴神话代表了一个时代,一个领域的最高成就。师旷从个人鼓琴演奏的高超技巧和对其听众非凡的感染力标识了春秋时期古琴艺术已然进化到一个可观的高度,师旷的鼓琴神话极其巨大、持久的职业声誉正是本时期古琴艺术发展成就与所臻境界的有力证明,这是一个古琴艺术已然出现了专业和大家,已然有了自己标志性人物的时代。正是师旷这样的职业琴师所达到的成就才能成为本时期古琴艺术进化水平的权威标志,是师旷,以及同时期的师涓、师襄子、师经、瓠巴、师文、琴高等人的共同努力,才构成本时期古琴艺术的 “内史”,即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史。以师旷为代表,冠以“师”字的宫廷琴师群体乃中国古琴史上第一代职业琴人,有关他们的传说,多以高超的表演技能和感人效果为核心,可以说,古琴史的第一个阶段是质朴的以表演成就为核心的时代。这些琴师们所演奏的具体曲目则并没有流传下来,这似可说明其时琴曲作品并不重要。
钟子期,楚人……伯牙鼓琴,钟子期善听之。伯牙方鼓琴,志在泰山,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如泰山”。志在流水,子期曰:“洋洋乎若流水……”子期死,伯牙擗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知音也。
此典故出于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反映了当时中国古琴艺术的进化水平,知名度最高,无论其“知音”观念,还是“泰山”“流水”意象,足可为整个古琴艺术代言。
“知音”概念的出现乃重大历史信息。一方面,从音乐艺术角度讲,它是音乐艺术专业化自觉的重要表现,它要求音乐鉴赏者对音乐作品内涵,乃至作品演奏者艺术企图的准确理解与鉴赏,是音乐从外在的礼乐行为转化为职业性纯艺术表演的重要历史信息。然而,这种作品一演奏一鉴赏三者间的严格对应是种极理想状态、小概率事件,对音乐这种抽象的声音艺术而言更是如此。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自春秋晚期始,琴已然与士人的自我表达、身份宣示联系起来。于是,琴之演奏与聆听便成为一种士人间的圈内交流。于是,士人在以琴宣志,即特定文化观念传达方面的这种专业、纯粹性要求成为士人集团向整个社会宣示其社会地位与文化理念的重要途径。“知音”这一观念的极致性表达是:琴仅为特定的圈内同好演奏,不面向社会大众。对于那些不能精准地理解自身所演奏作品内涵的人们,琴师宁可放弃演奏,也绝不向外行或志向不同者做无用功。这种艺术传达的理想性或自我封闭性要求是与作为国家礼仪活动的音乐表演,以及作为民间音乐的“郑乐”截然不同的。作为礼仪之乐,其表演策略是不管你懂不懂,喜不喜欢,我都要不厌其烦地向你灌输,直到你很熟悉,并因熟悉而喜爱为止;作为民间文化的“郑乐”,其生存策略是你喜欢什么我就表演什么,你喜欢了,我才能生存。显然,作为精英文化的组成部分,琴艺选择了如此生存策略:我严格坚守自己的标准与理想,只给懂的人表演,否则宁可拒绝表演。我们将发生在伯牙和钟子期之间,通过“高山流水”辨“知音”的故事,理解为中国音乐史上音乐专业化进程与精英文化立场出现的一个象征性事件。
属于职业琴师群体的还有唐代的薛易简等。
谭因好音律,善鼓琴……帝每燕,辄令鼓琴,好其繁声,仲子闻之不悦。伺谭内出……谭至不与席而消之曰:吾所以荐子者欲令辅国家以道德……盖谭之知音兼于雅郑,不能守雅而奏郑,以求悦于上……谭尝著书二十九篇,言当世行事,其一篇曰《琴道》。
如果说前面的材料代表了琴艺第一主体——职业琴师们的基本风貌,那么桓谭代表了琴艺职业性群体中的第二种角色宫廷乐官。乐官的身份是双重的:一方面代表政府公权,但能成为乐官者必然首先是精通音律之人,即首先于乐很职业。桓谭与蔡邕一样,参与了其时琴艺与琴学的道统建构,将琴器的初创者归之于神农氏,同时还贡献了早期琴学史上极重要的文献 ——《琴道》。以“道”言琴,当是桓氏首创。最为特殊者,他虽是朝廷乐官,但其本人最感兴趣的却并非作为琴艺正统的“雅乐”,而对始于春秋晚期“郑卫之音”的时代新声—— “繁声”情有独钟。这并非桓氏的纯个人音乐趣味,而成为古琴艺术已然发生了显著的古今之变的重要证明,桓氏于此,表现出了高度敏感。虽然在正统立场上,桓氏的趣味历来被否定,却有重要的琴艺史的意义。属于这一群体的还有魏太乐令杜夔。
窦俨……博学,尤邃钟律,学蹙篥于冯翊党氏,学琴于圃田茅生,学笛于太原周仲将,学琵琶于始平冯吉。以四器核其声,又以易象历数参之,坦然明白矣。尝上书周世宗,请命博通之士,上自五帝,迄于周朝,凡乐章沿草,总次编录,凡三弦之通,七弦之琴,十三弦之筝,二十弦之离,二十五弦之瑟,三漏之箭,六漏之乔,七漏之笛,八漏之篪,十三管之和,十七管之笙,十九管之巢,二十三管之箫,皆列谱记,对而合之。类从声等,虽异必通。永为定式,名为《大周正乐》。俾乐寺掌之,依文教习,世宗伟之,即令俨精选文士,撰此正乐。命俨总领之。又判太常氏乃与王朴校钟磬篼篇之数,辨清浊上下之节。复律吕旋相之法。迄今用之。朴、俨能察声音,前知休咎……弹琴为《秋蕊曲》,俨曰:是音也,羽凌于商,子夺其母,不祥之兆也。赋诗以纪其事,已而果然。
宋代乐官窦俨所主持的《大周正乐》实际上是一种集大成的工作,是对前朝音乐成就的全面总结,引领了两宋音乐复古归雅思潮,是琴学与音乐学的重要学术收获。如果说桓谭开辟了汉以来历代乐官积极参与琴艺的优良传统,那么窦俨可谓对此传统之学术性集大成,典型地体现了官方支持对琴艺与琴学发展的正面作用。
董庭兰,陇西人,在开元天宝间工于琴者也。……陈怀古善沈、祝二家声调,以胡笳擅名。怀古传于庭兰,为之谱……抚弦韵声,可以感鬼神矣。
唐代是一个琴艺得到大发展的时代,琴界人才群英璀璨。首先是有抚琴名家闪亮登场。董庭兰是开元、天宝间负有盛名的琴家。与之比肩者前有贺若弼,后有薛易简。从琴艺内史看,推进一个时代琴艺发展的关键环节是什么?琴器制式已定(此项任务在两汉至魏晋时代已完成)后,不外以下几种:抚琴技法之丰富、琴曲作品之拓展,制琴工艺之提高,以及琴曲演奏风格之多样化。
陈康,字安道,笃好雅琴,名闻上国。所制调弄,缀成编集……因清风秋夜、雪月松轩,伫思有年,方谐雅素,故得弦无按指之声,韵有贯水之实,乃创调共百章。
陈康于琴艺上的独特贡献正在其自觉的创曲意识,故其贡献独多。陈康以一人之力竟创琴曲百首,可与18世纪以来欧洲作曲家们比肩。在作曲方面整体上保守主义盛行的传统语境下,陈康的表现可谓异数,故后继者寡。
陈拙,字大巧,长安人也……尝云:“弹操弄音,前缓后急者,妙曲之分布也;或中急而后缓者,节奏之停歇也。疾打之声,齐于破竹;缓挑之韵,穆若生风。亦有声正厉而遽止,响已绝而意存者”。
陈拙于琴艺与琴学的贡献丰富,其最大的贡献莫过于在琴曲演奏技上的精彩总结。
赵耶利,曹州济阴人……每云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急浪奔雷,亦一时之俊。又言:肉甲相和,取声湿润,纯甲,其音伤惨;纯肉,其声伤纯。尝以琴诲邑宰之子,遂作谱两卷以遗之,今传焉。
赵耶利既订正琴谱,又推敲技法。然而他对琴艺的最大贡献在于对不同抚琴技法支撑下所形成的曲演奏风格的界定——“吴声清婉,蜀声躁急”。这标志着唐代于古琴演奏艺术风格的自觉,同时也为宋以后古琴演奏艺术风格传承多样化——区域性琴艺、琴学流派的产生,奠定了重要的观念基础。
房公,字次律……自制“天下以为宝乐”,家传“响泉”“韵磬”,皆勉所爱者也。或云其造琴新旧桐材,扣之合律者,裁而胶缀之,号“百衲琴”。其“响泉”“韵磬”,弦一上十年不断。其制器可谓臻妙。非深达于琴者,孰能与于此乎?嵇、戴以来,一人而已矣。
房琯乃以制琴著名者,他代表了唐代琴成就的一个独特角度——琴器制作方面的贡献。唐是一个琴器制作大发展的时代,流传至今的唐代名琴尚有“大圣遗音”“九霄环堀”等。除房氏外,唐代高官中以制琴闻名者尚有李勉。史称他“雅好琴,常斫桐,又取漆笛为之,多至数百张,有绝代者,‘响泉’‘韵磬’,自宝于家”。其实,唐代斫琴名家,当首推成都雷氏。他们于大历年间所造诸琴世称“雷公琴”。苏轼于雷氏琴曾赞曰:
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先攵。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回不去,乃有馀韵。此最不传之妙。
雷氏制琴业绩未能得到朱长文的关注,至惜。琴器制作的精致化乃琴艺自身臻于高境的必要条件。历代士人重琴艺而轻琴器,就像其贵书画而轻笔墨之具的完善更新一样,是一种贵观念而轻器质的艺术偏见。唐代琴学对后代琴艺的一项极重要的贡献,就是记谱法从文字谱向减字谱的转变,这一转变是由曹柔完成的。明人张右衮称其“乃作简字法,字简而义尽,文约而音该。曹氏之功于是大矣”。可惜,朱文长忽略了这样一位功臣,可谓巨误。
元帝……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幽渺。夫为人君而知音乐,固宜去郑复雅,以成一代之乐。
汉元帝刘爽开辟了一个新传统:以帝王之声而能专艺于琴。他并非琴艺的一般爱好者。前有汉元帝、汉章帝,中有唐玄宗,后有宋仁宗,自然在古琴史上形成一个小小系列,他们与卷一说的先代圣王们不同。一方面,其琴缘并非传说,而有文献支撑;更重要者,他们不仅作为帝王从原则上重视礼乐,而是本人对于琴艺与琴学具备强烈热情和专业性的知识和技能修养,因而他们对琴艺与琴学可以做出内在的贡献。严格来讲,将他们视为与琴师相同的职业人士更为合适。
太宗皇帝,神武圣文……天纵多能,博综群艺,书冠神品,棋登逸格。至于古今音律,罔不研精。谓:夫五弦之琴,文武加之以成七,乃留睿思而究遗,作为九弦之琴。五弦之阮非夫达于礼乐之情者,孰能与于此?又制九弦琴、五弦阮歌诗各一篇,琴谱二卷,九弦琴谱二十卷,五弦阮谱十七卷,藏于禁阁,副在名山。又尝作《万国朝》《天平晋》二乐曲。圣制乐章各五首,曲名三百九十首。
宋代是一个中国古琴艺术已然臻至精致化的时代。宋仁宗赵祯可谓是在中国古琴史上修养最全、贡献最大的一位帝王。诚如朱长文所言,历代帝王中,并不乏热爱音乐且修养极好者,远如汉元帝、汉章帝及梁武帝,近如唐玄宗,但他们对琴艺和琴学的贡献,均无法与宋仁宗相比。仁宗对琴艺与琴学的贡献及于琴制改革、琴谱修撰和琴歌创作三个方面,可谓周备。
朱文济……善鼓琴,昔待诏太宗之时。帝方作九弦之琴,五弦之阮, (赵)裔以为宜增,文济以为不可。帝曰:古琴五弦,文武增之,何为而不可?于是遂增琴阮弦,赐裔以绯……而文济执前论,不夺上下,以其不达为谴,而嘉其有守,亦命赐绯……唯以丝桐自娱。
仁宗改琴制可谓琴艺史上一大公案。仁宗以九五之尊主持将琴之七弦改为九弦,可谓魏晋琴器定制以来第一人。在此公案中,仁宗虽然以其绝对优势的政治权威制作出了新的九弦琴,但是无奈,作为其部下的朱文济却坚守自己的保守主义立场,在新式的九弦琴上仍只用原来的七弦演奏作品,是在用演奏实践否定了新增二弦的必要性。这个公案成为琴史上的美谈:既体现了臣子朱文济的坚持原则,也体现了仁宗极难得的政治雅量。然而,对此公案,似乎还可有新的解读。宋仁宗不满足于传统的七弦,而积极推动琴制的革新。从纯音乐立场看,这本来就是一种极为难得的艺术革新。任何一次重大的器乐革新都会给特定门类艺术带来一场全局性的更新,本来是件值得鼓励的事。只可惜,仁宗革新琴器的出发点并不是音乐本位的,他并不是为了拓展琴器自身更广阔的声音表达性能,而是为了通过变革琴这一传统雅乐之重器以表达其推动整个音乐复归雅正的文化立场,即是一种外在的意识形态考量,甚至是其本身皇权威仪的发挥。在此意义上,臣子朱文济的异议反倒是一种专业性的表现:既然琴器的音乐表达效果已然足够用,为何多此一举呢?
先祖尚书公讳亿,字延年……尝宝一古琴,声甚清,池中书曰“上元”,滨题曰“玉罄”。上元乃唐肃宗所纪年也,昔崔晦叔尝以玉罄琴遗白乐天,此殆是耶。尚书既丧,此琴假于老舅惠玉,玉尝授琴于尚书。音静而不流,东南罕及者。舅复以此琴归余,遂名曰“玉罄”。
朱亿的故事反映了宋代琴学新现象 对前代名琴器收藏的审美和文化趣味,正是此种趣味为琴艺托底——以文化趣味的名义呵护着历代名琴,以便后人向历代制琴家致敬。
整体而言,两宋是中国古代艺术与文化的精致化时代,古琴艺术与学术也不例外。两宋时代也是古琴艺术与学术充分展开、日益精致化的时代。朱文长生活于北宋仁宗至哲宗朝之间,未能窥其全面貌。故其于宋代琴界人物,仅涉及北宋时代之12人,也未能体现本朝琴艺琴学之其整体面貌。故而与宋前诸代相比,于本朝之相关信息,反而最为薄弱。